糅合瞬間

巨星隕落的瞬間

我找個藉⼝上了洗⼿間，坐在⾺桶上滑開⼿機的鏡⾯瑩幕。瑩幕上顯⽰出⼀條新的訊 息，點⼊之後，像開啓了潘多拉的盒⼦，湧現的卻是多年延宕擱置的問題，恍然間卻已到了癌症末期，無可救藥了。

那是⼀封真理⼦捎來的英⽂信︰

我們沒有太多⾔語，只有肢體動作，寥寥數語便開始⼀場綺麗的冒險，開始了不該有的開始，甚⾄有了意外的結晶。

但今天，我並不想以寥寥幾句來結束。

歲⽉如流⾦消逝，已然過了幾個春夏秋冬，時間不會為我們駐⾜，也未教會我們去明⽩對⽅内⼼的感受，你我從未去理解那在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美好瞬間是什麽？

我並不責怪你，畢竟⽇本對你⽽⾔太過陌⽣，德國對我⽽⾔太過遙遠，誰都無能跨越浩瀚的銀河，抵達彼岸。

多年來我⼼中渴望著能遇到這樣的⼀個男⼈

在我最傷⼼難過時可以讓我⽤最原初的⾔語

去表達内⼼最真實最本初的感受只需要會⼼

⼀笑就能明⽩彼此的⼼意
不是投入無聲無息連光波都無法逃遁的⿊洞

能與我暢談俳句、清少納⾔、秦時明⽉漢時關
⼤啖蕎麥麵辛辣到淚流時

還覺得⼭葵醬汁極棒

有著⼤衛為死去的押沙龍落淚的撼動
不需要費勁去溝通便能兩⼼相契

兩情繾綣時不是只能無⾔以對
⽽是以最深處的嘶喊逼出内⼼的壓迫

臻⾄靈⾁忘我的結合

然⽽，你我之間從未有過⼼有靈犀……

我想是我錯得太多，當時我沒有辦法拒絕你，我的教養沒有教會我如何去拒絕他⼈，我只會默默地接受。當年的我還沒辦法了解什麼是愛，只能保持適度的距離與冷漠，任由事情⾃由發展。

隨著事情進展的脚步，今天我也⾛到了這⼀步，想對你說︰那個⼈出現了。

我要結婚了。

未來，你若想要來⽇本視探兒⼦，他會安排你與孩⼦⾒⾯，⽽我們之間不應該再有任何的接觸了。

⽏庸置疑的，你低頭沉思的側⾯⼗分迷⼈，⾝爲科學家你是⼀顆熠熠耀眼的明星。這讓我⼀再地沉淪，對你有過不切實際的期待，但卻⼀直沒有勇氣啓⿒、要求你去做出最終的決定。

我等了幾個春夏秋冬，直⾄覺悟，你終究是不會為⼀個⼥⼈⽽離開你的軌道。

你是⼀顆流浪於宇宙中的彗星，地球對你⽽⾔太過狹窄冷清，你不會爲我們⽽隕落。沒有我們，你有孤獨的⾃由，無有瞬間的牽絆，可以義無反顧地奔向永恆。你⼀個⼈可以過得很好很⾃在，但我卻無法沒有那個⼈。

我曾經認真地、嘗試著去理解你的語⾔，去研讀你的⺟語中最精妙的語句，我曾經反覆吟詠⾥爾克的⼀⾸情詩，叫做『愛的⾳符』︰

⼀切我與你之間的輕觸 

像是⼀把琴⼸將我們擒住
兩根琴弦共振出⼀個⾳符

握我們在⼿中是哪個提琴⼿

我們被綳緊在什麽樣的器物

噢！甜美的樂譜

今天我終於理解到，再美好的共鳴，我們終究只是被捆綁在提琴上的兩根琴弦，各⾃有各⾃的牽絆，即便是琴瑟和鳴，譜出千古絕唱，也⾮出⾃⾃願。

我們種種的努⼒與嘗試，都未讓我們⼀起⾛到⾮對⽅不可的那⼀步。幸好，我們未曾⾛到那⼀步。

畢竟，沒有⼈可以永遠待在遊樂園裏。去渡過⼀⽣。

會永遠記得你的真理⼦

玫瑰

⼀朵玫瑰代表所有

的玫瑰

是無可取代的唯⼀

是所有的字詞之間

框起來最柔順完美

的字眼

沒有她無⼈能⾔語

她好比我們的希冀

在不斷的旅途中 

供⼈歇息的溫柔

中法對照︰【Les Roses】
出處︰Rainer Maria Rilke, Les Roses VI。



歸來的瞬間

終於在我的冷漠之下，她主動畫下句點，我迎來了那句終結。只經郵件秒速的瞬間，我們便分⼿了。

更切確地說，我們從未在⼀起。

這時我才意識到，真正盲⽬的⼈不是別⼈，⽽是⾃⼰。⾃⼰的眼雖不盲，但是⼼早就盲了。

頓時胸臆間湧起難以抑制的傷痛，我甚⾄不知道前往她家的路怎麽⾛？甚⾄不知道她的地址與⾨牌號碼？爲了撫育兒⼦⽽放棄研究的她現在在哪裏⼯作？與她共事的同事是誰？兒⼦在哪裏上學？

我的記憶搜索不出任何⼀個與她有關的名字？是她連讓我⾕歌的機會都不給我，還是我從未真⼼去記憶過？

這些年來，每當我坐著⾶往⼤阪的班機，從⾶機上俯瞰關西國際空港，湛藍的⼤海上飄浮⼀座精緻的⼈⼯島，迎接⾃⼰的是那種藍得讓⼈張不開眼的清明，登陸時有著⾶機墜海的刺激。

⾛出出境⼤廳，便有著她熱情招⼿的⾝影。我現在才知道，這就是歸的感覺。

所有的旅程都在等待歸來的這⼀刻，棒極了的這⼀瞬，著陸觸地的這⼀秒暖意。⽽她的⾝影便是等候著我歸來的⾝影，那⾝影便是⾥爾克所寫下的那⼀句玫瑰︰

在不斷的旅途中

供⼈歇息的溫柔

然⽽，我們之間⼀切情感的交流，都只停留在⽇本⼈表⾯的客套，縷縷縈繞的溫柔卻從未深植我⼼。終究我只能是⼀隻候⿃，定期⾶向她的懷抱，卻⼜註定要離開那裏。

原來，在她⼼⽬中，我從未是個歸⼈，只不過是⼀⽻過境的候⿃。我仰天擡望，恍然覺醒︰

候⿃的歸途是天空，命運是過客。



⾥爾克之墓誌銘

Rose,
oh reiner Widerspruch, Lust, 

Niemandes Schlaf zu sein 

unter soviel Lidern.

噢玫瑰
純粹的⽭盾與欲願

是多少在眼瞼
無⼈有過的睡眠



以殘雪封存

將天守閣摺成⼀叠信箋

綠⽡⾦箔幻化成為文字
以情愛為筆桿

以渴望為墨漬

以真⼼為封印
承載著與妳的記憶

將姬路城叠成⼀隻紙鶴
⽩⾊的瞬間流入漂流瓶

晶亮透明的玻璃裏

閃爍著美麗的文字

曝露著妳我的⼼思
像是重複過度的陳腔濫調

像是無可詠歎的⼈⽣百態

時光退回⼀封封的情意

被遣返的文字
斷了線的風箏 

糾纏著妳的髮絲
熏染著妳的香氣

模糊了妳的臉龐

掬起⼀捧春⽇裏的殘雪

惦記起被雪凝結的初遇

春光消融了冰雪的棱⾓

裸露出皎潔的那顆初⼼

熱望 卻早已冷卻淡忘

只餘 海⾺迴中的苔痕

青苔還未來得及落下深刻

腦海只是偶爾浮現懸浮物

懸著邂逅時的癡愛纏綿 

與妳的雲雨巫⼭
卻從未曾 斷腸

以冬⽇最後的⼀抹殘雪
以昔⽇最後的⼀絲情意

以歲⽉的餘燼塵封往事

封存 妳
封存 漂流瓶

未能等到⽩頭

向無邊 投擲

向無聲 回應

【注】天守閣即爲⼤阪城，綠⽡⾦箔；姬路城則以⽩⾊爲主⾊，因此⼜稱為⽩鷺城。

そして（今後）

分⼿後，她寄來了幾箱舊物，都是遺忘在她家的私物，我從往事中找到了⼀張陌⽣的信箋，上⾯寫著⽇本的⽂字，彷彿是⼀⾸詩。委托⼈翻譯解讀，簡潔的幾⾏字卻道出我内⼼未對她説出的⾔語。

像是來⾃⼤海的回⾳︰

還未
傳達予妳的⾔語

胸臆中充滿無數

以爲
與妳共渡的時⽇

掌中還滿滿無數

因此
在這最後⼀⽇

無法向⼈説出

因爲
誰都無能明瞭

就這樣懷抱這些⾔語
⽬光投向天空
這些⾔語卻變得沉重

我就此覺悟
荷起重擔繼續向前

⾏今後 將會



願いごと（祈願）

やわらかい⾵に吹かれて

つぼみも ゆらり 眠る

おやすみ ⼩さな寝息に

静かに 頬をよせる

讓輕柔的⾵吹拂著 

花蕊也在搖曳中睡去
晚安 在微弱的氣息中

靜靜地靠近臉頰

いつでも すぐそばにいるよ

やさしい その寝顔に
あふれるような 幸せが

注ぐように 願いながら

無論何時 我都會即刻來到你⾝邊

在如此柔美的睡顔旁
將祈願傾注時
宛若溢出滿滿的幸福

やわらかい⽉の光に
⼩⿃も ゆらり 眠る
おやすみ ⼩さな⼿のひら

静かに 包み込んで

在柔和的⽉光中
⼩⿃也在輕晃中睡去 

晚安 把⼩⼩的⼿展開
靜靜地擁⼊懷中

いつでも すぐそばにいるよ

やさしい そのこころに
あふれるような ぬくもりが

絶えぬように 願いながら

無論何時 我都會⾺上來到你⾝邊

在如此溫柔的内⼼中
在祈願不絕時
宛若溢出滿滿的暖意

やさしく この地球(ほし)の中で
⽣きるように 願いながら

以溫柔祈禱著
願 我們在這星球上⽣存著



棒極的瞬間

我靜默無聲地注視著這張紙條，紙條上的⽂字驀地響起了⼀⾸歌，她總是在哄孩⼦⼊睡時哼著這⾸歌，我的⽿朵不知不覺中也將歌詞收納⼊腦海之中。據她説，那是⼀⾸根據愛爾蘭⺠謠改編的歌曲，是⼿嶌葵所演唱的『願いごと』︰

Yawarakae kase ni fukarete, tsubomi mo yurari nemuru. Oyasumi chiisana neiki ni shizuka ni hou o yoseru. Itsudemo sugu soboni iruyo. Yasashii sono negao ni, hafureru youna shikawase ga, sosogu youni negai nagara......

雖我然不明⽩歌詞的意涵，卻在短促的⼀瞬中領悟到，那⼀刹那正是⾃⼰⼈⽣中最甜美安詳的瞬間。只是靜靜地聆聽著她哼著溫柔的曲調，注視著孩⼦憨狀可掬的睡容。就我們三⼈，便讓⼈覺得那就是⼀⽣的祈願，⼀世的幸福，⼀代的和平。原來，她所傾注的感情是，唯⼀的深情。

這⼀切，卻被我的無情化爲烏有，讓幸福輕易地隨⾵飄逝，看似陳腔濫調的『The Rose』卻訴説著某種真理︰

⼀顆害怕受傷的⼼

永遠無能學會跳舞

⼀場害怕醒來的夢

永遠無法獲得機會

不願失去的⼈
無能懂得付出 

害怕死亡的靈魂

無能懂得⽣命